人生的幸福是否必然与苦难相伴？

周国平我是周国平 2022-03-19

快乐的反面是痛苦，幸福的反面是苦难，这是从词义上来说的。从现实的人生来说，这正反两个方面是交织在一起的，不存在纯粹的快乐和绝对的幸福。如果把我们人生的目的定位在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，那么，你会发现，苦难也是有意义的。

——周国平

问：请问周老师，你是如何把写作和生活结合起来的，既把握了时间、精力，又有思想深度、真情落地？

周国平：好问题。也许我比较幸运，写作是我的工作，因此在时间上不会和生活发生冲突。不过，据我所知，即使以写作为职业的人，比如学者和作家，有许多人是写作和生活分开的，写作是八小时之内，生活是八小时之外。那么，相反，不以写作为职业的人，也可以把写作和生活结合起来。我的做法是，立足于生活，这生活是广义的，包括亲身经历，也包括阅读，在这个过程中，注意积累感受和思考，随时记录下来。这样就好像有了一个仓库，写作的时候，就可以把其中相关的素材调出来用。所以，写作并不是写的时候才发生的事情，其实在生活的时候随时在进行了。

问：周老师，我想问，妞妞的出生到离去这样沉痛的人生经历，对您的思想和生活态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？

周国平：这段经历让我更加明白了两点。第一，人生是苦。这是佛家的看法，而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。我对人生的苦难有了切身体验和较多思考，苦难是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，因此承受苦难是人必须具备的能力。第二，人生是梦。是的，无论多么痛苦的经历，当它成为过去，渐行渐远，你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。当然，快乐的经历也是一样，一切都会消逝，所以不要太执着。这种态度好像比较悲观，但它有积极的作用，让我和任何外部遭遇保持距离，受苦时不会痛不欲生，享乐时不会忘乎所以。

追问：周老师，人生是苦是梦，可人生的现实目的是幸福，幸福是否必然有苦相伴，是不是有不依赖于苦的快乐和幸福，幸福的反面是什么？

周国平：快乐的反面是痛苦，幸福的反面是苦难，这是从词义上来说的。从现实的人生来说，这正反两个方面是交织在一起的，不存在纯粹的快乐和绝对的幸福。如果把我们人生的目的定位在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，那么，你会发现，苦难也是有意义的。

问：请问周老师，您如何自我评价您智慧的程度？

周国平：智慧和聪明是两回事。我这个人不聪明，我自己很明白这一点，记忆力差，对许多事情无知。所以我很怕参加研讨会什么的，听那些聪明人在那里自信地高谈阔论，我就会自卑。后来我就想到了苏格拉底，你看他在雅典城里遍访著名的聪明人，得出了一个结论，就是他和那些人的区别在于，他知道自己一无所知，而那些人不知道，他因此而被神认为是一个智慧的人。也许在这个苏格拉底的意义上，我可以算有一点儿智慧吧。

问：在生命的最后60秒，你会想说些什么？

周国平：我希望到时候我有这么说的权利：我一生都在为这最后60秒做准备，以求在这个时刻心情是充实、平静、安详的，现在我可以满意地说，我做到了。我的心情是充实的，因为我的记忆里积淀了此生所有美好的经历和动人的爱，我将带着丰富的宝藏去往另一个世界。我的心情是平静的，因为我一直做着我喜欢的工作，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，现在下班的时间到了，我就像平时每天下班那样轻松地回家吧。我的心情是安详的，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个时刻必定会到来，在心中把它默想了无数遍，对它已经很熟悉了。我要对爱我的人们说：你们放心吧。

问：周老师，您好！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，你想怎么安排这一天？

周国平：要回答这个问题，前提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天，我足够清醒，有自主安排的能力。如果是这样，我要做两件事。一是和亲友告别。可以相视无言，也可以随便说点什么。真正告别的话是不用说的，双方了然于心，所以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告别。一定不要有哭泣，哭泣是最糟糕的告别。二是向上帝报到。我说的上帝，是即将要去的那个神秘世界的象征。我必须有一段独处的时间，酝酿一种适合于上路的心情。这些只是现在的想象，可以肯定的是，我不会惦记未完成的工作，更不会抢着完成，在我看来，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是天大的糊涂。

问：周老师，你在生命困惑、情感苦恼、伦理冲突方面给予了广大读者莫大帮助和启示。请问你自己也无法超脱的事情是什么呢?最好具体的。

周国平：超脱有两个方面。一是对人生中不太重要的东西要看得开、放得下，比如金钱、利益、名声。这方面的超脱其实也是相对的，总体上看得开、放得下了，但是，一旦遇到具体的事情，比如自己合理的利益受到侵犯，或者在网络上受到不公正的攻击，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。不过，因为在总体上有一个超脱的态度，就比较容易恢复平静。二是对自己无法支配的事情要顺应，不要较劲。这尤其是指落在自己头上的重大苦难，包括必然会到来的死亡。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我无法超脱的事情是什么，我就说，对于能否真正超脱死亡，我还没有十分的把握。

问：周老师，我本人非常尊重和佩服您，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不敬，就是百年之后希望墓碑上写什么样的墓志铭？

周国平：好，问得有勇气，我也要拿出勇气好好回答。第一，百年之后，我不要坟墓，不留骨灰，因此也不会有所谓墓志铭。第二，假定有，就这么写：人们，在这里是找不到他的，请到他的作品里去寻找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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